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禍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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禍根

第33章

唐九蹲在樹蔭下啃西瓜, 啃了一地的瓜皮,今日第三次長嘆出聲。

啪一下,窗戶被人推開, 一個胡子臉伸出來:“掌櫃的, 你有話直說行不行,跟戳漏氣似的, 弄得我心口發慌。”

這個人是唐九鋪裏的夥計, 跟了他十幾年, 真實身份也是毓王府親衛,他們早已習慣了隱姓埋名的市井生活, 即便是如今身份敗露, 身處清平司的監視下, 一切稱呼依然照舊。

唐九擡眼瞅著寂靜的院墻, 額上擠出了三條深深的紋, 顯得表情很是不屑。他又愁上了:“暗門把這個院子守得跟個鐵桶似的,這是把我們當犯人了啊。”

那胡子臉道:“誰叫你對人家沒個好氣, 若是態度柔和一點, 說不定還有商量的餘地。”

“你懂個屁,有沒有點腦子!”唐九怒而罵道:“看不出姓陸那廝居心不良嗎,歪心思都寫在腦門上了, 再給他口好氣,他豈不是要上天?”

胡子臉挨了罵, 脖子一縮, 嘀咕道:“瞧著一表人才,身手也還不錯, 再怎麽著也比揚州那個臟死鬼強吧。”

唐九只說了一句:“別比爛,有的是更爛的。”

胡子臉也想不出什麽好轍, 道:“咱哥幾個本來計劃得挺好,趁接親的時候在山道上劫了人就跑,讓姑娘假死脫身,找下一個村莊繼續隱姓埋名,這下倒好,徹底不用費那心思了……九哥,我說認真的,那陸家的小子不賴的。”

“不賴,呵……”唐九皮笑肉不笑,從地上撿瓜皮砸他,道:“他可是暗門中人,他踏上這麽一條沒法回頭的路,說不準哪天行動失手就死陰溝裏了,連個收屍的人都未必有,你覺得這叫好?你要是養個閨女肯許給這種人?”

胡子臉沒話說了。

事已至此,蘇錦書的身世沒法繼續瞞下去。唐九原本想去見她一面,將這些年的隱瞞和盤托出,可惡的是陸錫那小子不講武德,讓暗門屬下把他們圍困在後院,寸步不許離。

唐九老辣,早看透他了,那小子就是想繼續把事瞞著。

真是可笑,瞞得住嗎?

許是他心裏罵得太大聲了,陸錫聽著動靜就來了,來的時候,手上還提著酒。

“隔老遠就聽你們在說我。”陸錫一手搭在門上,道:“是嫌清平司招待不周,還是對我有什麽意見?”

唐九心說,人家清平司挺客氣的,就你暗門整出來一堆蠅營狗茍的破事。

陸錫素來往清平司頭上甩鍋甩慣了,但凡有不好的事,一定要先甩一下。

唐九蹲在地上撿瓜皮,頭也不擡,道:“陸公子身居高位,強取豪奪慣了,想必從來沒嘗過求而不得的苦,大概也不懂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。”

樹蔭下還躺著好幾個滾圓的瓜。

陸錫蹲下撿了個最大最圓的敲了敲,發出嘭嘭的悶響,一聽就是個好瓜。

他笑了笑,道:“管他甜不甜的,先扭下來再說,總好過活色生香的長在地裏,被那些個牛嚼牡丹的糟蹋了。再說,甜不甜,咬一口不就知道了?”

說罷,他一掌劈下去,瓜裂成六瓣,露出沙紅的瓜瓤。

陸錫道:“這幾日多有得罪,我帶了好酒,給各位兄弟賠個不是。”

其他人聽了這話,也都陸續出來了,他們個個都是沈默寡言的漢子,往村子裏一扔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。

唐九摸了摸肚子,吃瓜下酒這事和牛嚼牡丹沒什麽區別,他也實在是吃不下去了,他提起酒壇幹嘗了兩口,道:“陸大人有事直說吧。”

陸錫也不繞圈子,道:“宣婆今天來過一趟,被我扣下盤問了一通。”

“哦?問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了?”

“還真有。”陸錫看似在笑,其實眼神不算友善,他說:“宣婆是張家的家生婢子,以前是在張老太太身邊伺候的,忠心不二。比起已經出嫁的毓王妃,宣婆更忠於她的本家。當年王妃病故後,她不顧王妃的囑托,即刻私下寫信聯系張家,告知了一切。 ”

唐九臉色頓時變了:“這個婆子,慣會自作主張……我並不知她當初與張家通過信。”

毓王府親衛對處境的警覺已經到了風聲鶴唳的地步。

唐九一聽到這個消息,首先想到的是,那封信一旦洩露,便是殺身之禍。

這是一件十分要命的事,宣婆實在太不知輕重。

陸錫很喜歡和他這樣的聰明人說話,雙方心有靈犀,一點就通。

他對唐九道:“你的擔心是對的。”

唐九的手指扣緊了酒壇子,又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:“這個婆子……”

陸錫仔細觀察著唐九的神色,發現他的恨意並不明顯,更多的是無奈。

可見其中內情頗多。

陸錫問道:“你們交情不淺?”

“也是同生共死過的人了,怎能沒有交情。”唐九慢慢喝著酒:“宣婆是忠仆,對王妃沒的說。她歲數大了,王妃病故後,她獨自回了老家,卻還時時記掛著姑娘,每年都要跋山涉水來探一回。蘇家夫婦死後,姑娘進了陳家門,宣婆思來想去不放心,想辦法混成家仆進去守著。”

這倒是意外。

陸錫道:“可據我所知,宣婆對待錦書可不算好。你們守了她這麽多年,怎麽還叫她受人欺負呢?”

唐九低聲道:“是我的錯。”

陸錫還想發問,那胡子臉急著開口辯駁:“陸大人,別難為九哥,我們絕非故意視而不見,實在是難以兼顧。蘇家一出事,我們人更少了,就這麽四個,九哥一天兩趟進山巡視,好及時排查隱匿的危險,剩下兄弟日夜輪崗,盯著撫善堂的動向,守著蘇家的宅子,還要留意姑娘平時翻墻下水別摔著淹著,恨不能把自己掰成八瓣……”

陸錫道:“那就是宣婆照看不盡心。”

唐九:“……張家的人對毓王有怨,宣婆自然也不能釋懷。前些年我私下勸過她好多回,可話不投機常常吵起來,她總是能搬出一車一車的歪理應付我,說什麽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苦處,既然舍了千金大小姐的身份,就別抱怨世道磋磨人……其實仔細想想也在理,我們這幾個人,終究都是要走在姑娘前頭的,讓她學會堅忍出事,並非壞事。”

陸錫閉眼敲著眉心,真是後悔閑著沒事跑來聽他們放屁。

“算了,再跟我詳說說當年吧。”

陸錫已經把往事拼湊了個七七八八,可還是捋不順,有幾個重要的節點,需要問得更詳細一些。

唐九便從毓王妃身殞時說起。

當年毓王妃生產時失血太多,傷了元氣,孩子生下來才剛滿百日,便撒手人寰了。

陳梅是衡州人士,有根可尋,且她剛成婚不久,丈夫正是當年的親衛之一,他們夫妻倆是最適合養孩子的。於是他們選在了蓮沼鎮,陳梅的老家,藏了起來。

“我們已經過了六年的安穩日子。”唐九說起這話時,眼裏全是苦澀,“誰料到殺禍忽然而至,給我們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,更沒想到,我們千挑萬選的隱蔽之地,竟然早就駐著對方的爪牙。”

彩珠夫人早在他們之前就定居在蓮沼鎮了。

誰也沒想到,危機比他們先一步潛藏在此。

撫善堂與蘇宅比鄰而居,若非禍從內生,他們或許能察覺到危險的畢竟,若是早有準備,蘇家夫婦不至於死得那般慘烈。

唐九道:“蘇宅火燒起來那一夜,我們幾人匆匆趕到,找到了尚有餘息的陳梅。他們都是被人一刀切了頸側,縱火是為了毀屍滅跡。陳梅殘喘之際,強撐著一口氣等我們趕到,交代了一句話才咽氣,她說——當心撫善堂的女人。”

唐九回憶起那一刻,當時他身體裏的血都涼了,萬幸,孩子平安。他道:“我那時候就知道,害死蘇家夫婦是撫善堂,但保住姑娘命的也是她們,我猜不透她們到底在想什麽,更不敢將姑娘放在虎穴裏,於是找人攛掇了陳家夫妻,以蘇家的財產作餌,把姑娘接出來了。只有陳家夫婦的身份,才能名正言順的從撫善堂接人。”

人的閱歷不同,感悟自然不同。

比起生死殺機在側,陳家那點家長裏短的算計,根本算不得什麽。

他們這幫人就抱著這樣的想法,眼睜睜看著蘇錦書被磋磨了好多年。

陸錫心裏不大痛t快:“你們早該明白,此事不會善了。”

唐九道:“你要是不攪合進來,並不一定非要走到今天這一步。”

陸錫冷笑,道:“彩珠夫人留下遺書,向清平司交代了兩件事,以換取撫善堂其他人的活路。第一件事,她給廢太子蕭庶人秘密生下了一個女兒,至今仍活著。第二件事,是兩道密令的來處——十年前,第一道密令,出自京城。三天前,第二道密令,出自揚州。”

這是彩珠夫人身為一個卒子,能知道的所有了。

兩件事都是大事。

陸錫尤其重視那兩道密令的來處,他說:“當年宣婆那封信是寫給張老太太的,但回信的人卻是張燦瑢大人,他命令宣婆遵從王妃的遺願,守住秘密,就當這個孩子命不好,隨著她那多病的母親一起去了。張燦瑢知道這個外孫女的存在,但多年來對她不聞不問,親情當真淡薄如此?彩珠夫人接到的第一道命令來自京城,張家就在京城,誰敢保證不是張家洩密?”

禍根還是在京城啊……

唐九焦躁起來:“所以你一定要帶她回京嗎?此事於你們是大功一件,於皇上是夙願得償,唯獨她陷入了無盡的危險中。”

“唐九,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沒想通,保護她最好的辦法不是把她藏起來,而是要把加害她的人脖子擰下來。你們離京城越遠,他們越肆無忌憚。越是偏僻的地方,越是無法無天。比如說六年前,蘇宅二十幾口人死於非命,你們吃了啞巴虧也只能忍著,怕暴露身份,連伸冤都不敢。”陸錫輕輕道:“再比如說現在,對方都敢當著清平司的面動手了,殺機步步而至,你們四個還能護她到幾時呢?”

當年二十七位忠肝義膽的親衛,如今只剩四個了。

待到他們一死,蘇錦書孑然一身,可還有活路?

唐九閉了眼。

陸錫把酒給他們,起身要走。

唐九在他身後忽然開口:“陸大人,蓮沼鎮上有個叫趙雲崢的孩子,讓我一並帶回京吧。”

陸錫頓住,回頭問:“他是你什麽人?”

唐九道:“他爹名叫趙廣野,是我們的同僚,你們清平司的卷宗上應該有記載,當年我們護著王妃逃出京城,趙兄為了斷後,死在京城的暗溝裏,留下了一對孤兒寡母。趙兄死後,他的妻子被娘家逼著另嫁,嫂子性烈不肯屈從,一根繩吊死了自己。等我們在蓮沼鎮安頓下來,我揣著銀兩去趙兄家裏沒找到人,幾經輾轉,才打聽到趙兄的兒子寄住在一個遠親家裏,處境艱難,我便把他領了回來,放在蘇家一塊養著。”

原來趙雲崢竟是忠烈之子。

乍一聽驚人,細想卻又合理。

陸錫點頭道:“我會派人把他接來,你可以親口告知他真相。”

他跑來跟唐九兄弟們喝了一頓酒,賠了幾句罪,掏心掏肺的說了一車肺腑之言,結果還是讓人守著門,不許他們出去。

唐九又氣又急,可又實在拿他沒辦法。

陸錫先去街上買了幾樣點心,回府時走到宅子後門,聽見了一聲細微的貓叫。

他偏頭看去,在墻角的廢竹筐裏,撿到了一只臟兮兮的幼貓。

他略一思忖,把這個小東西也拎進家門了。

*

蓮沼鎮送來的箱籠中,有一雙做了一半的淺口布鞋。

一看就是給男子穿的。

蘇錦書坐在窗下穿針引線,管姝就站在窗外好奇的看,琢磨這鞋是做給誰的。

說句實話,蘇錦書的手藝實在不怎麽樣,這鞋也就看著還行,裏頭的針腳亂七八糟,恐怕穿著要受大罪。

蘇錦書做得極認真。

陸錫進來時,第一眼看見她恬靜如玉的側臉,窗臺上堆了一把毛茸茸的線頭。陸錫眨眨眼,看清了她正在做的鞋,當然不會覺得這是給他的。人貴有自知之明。

說起來,蘇錦書平時的交際單薄得可憐,幾乎沒有朋友。

也就一個趙雲崢時常在她身邊出現,享受著她的時時掛念。

想必就是給他的了。

陸錫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。

反正挺憋屈的。

蘇錦書感覺面前一大片陰影落了下來,仰起臉一看是陸錫,笑了。

她這一笑,發簪上的小絨鳥也跟著顫。

兩個梳頭小丫頭每天變著法打扮她,一個換一個裝扮,今日更是別具匠心,給她發間點綴了一只紅絨鳥。

陸錫終於覺得這幾天大把撒出去的銀錢沒白花。

這個小娘子總算是被他養得像模像樣了。

蘇錦書聞到了糕點的香甜,低頭往他手上看去,卻被一只灰撲撲的團子吸引了目光。

“那是……貓?”

她指著那團子問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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